下午被师傅教训之后, 孙炳胜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 一方面是因为嫉妒顾朝晖, 另一方面, 也只最主要的, 他更恨自己不争气, 就像师傅说的, 让这个外来的小子抢了先。
一直以来,他都是车间的技术骨干,前两年还被送到日本参加过短期进修班, 这种资格,别说是他们厂,就是他们市里, 都没有几个人轮的上。
他的技术能力突出, 是厂里公认的,曾经多次代表机械加工厂参加国家级的技工职业竞赛。
国家刚恢复技工比赛那年, 他第一次去参加, 就捧了个三等奖回来, 后来每年都去, 一等奖也不是没得过, 厂里哪一年的技术津贴和人才津贴,只要有他在, 就轮不到别人。
虽然因为脾气臭,一直没能混上个一官半职, 但他就是靠着一身真功夫, 让厂里上至领导下至学徒,谁也不敢小瞧了他,他孙炳胜在机械加工厂那也是眉毛立一立,领导心里也得抖三抖的人物头子了。
这些年,在机械加工方面,除了他师傅杜大海,孙炳胜还没服过别人。
但没成想,今天,他这艘技术巨轮在小河沟里翻了船,竟然让顾朝晖这个愣头青给他当众难看,下不来台,孙炳胜心里的感受可想而知。
他从车间主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就盘算着怎么一雪前耻,这个零部件,他必须靠自己的能力研究出来,绝对不能让人把他看扁了。
下午的时候,他看到其他技工围着顾朝晖请教技术,那群人被辅导之后又是频频点头,又是连连称赞对方,这样的场景让孙炳胜更加意气难平,以前那个被大家众星捧月般围住的人可都是他,却不想,这冷不丁的,就风水轮流转了。
更可气的是,原来别人经过他身边,都会打个招呼,称一声孙师傅,但下午的时候,其他技工在路过他身边,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这让孙炳胜心里落差更大,也更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就算今晚一宿不睡,也必须把这东西研究出来。
令他欣慰的是,在下班之前,他已经做出了半个零部件,进度还算喜人,相信晚上再来加个班,他就能凭自己的本事做出一整个零件,到时就可以在众人面前挽回些颜面了。
然而晚上加班的情况,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乐观,虽然花费了比下午还要多三倍的时间,但那个零部件上的某个曲度,他经过多次尝试,还是没有一点进展,废料倒是出了一大堆。
到底是什么问题呢?孙炳胜越心急越想不出症结所在,随着废料越来越多,他更感觉到火上浇油一样受煎熬。
这批件的原材料成本相当高,再这么毫无方向的试下去,如果废料超过预定标准,明天师傅问起来,他可没办法交差了。
正为难的时候,一抬头,他看到了顾朝晖摆放成品的小铁架子,那上满竟然已经放了三个成品了!
就在自己抓破头的时候,那小子竟然已经做好了三个,再看自己脚下,废料都快没过他的脚背了。
孙炳胜就是再好强,再不服输,此时也不得不承认,顾朝晖这小子确实有两下子。
自己搞了这么多废料出来,如果再不能做出两个像样的成品,明天车间肯定要问责,到那时候,就更丢人了。
反反复复的给自己做了一番思想工作之后,孙炳胜给自己找了个要想进步就的学会低头,当年韩信尚能忍受胯下之辱的借口,深吸一口气之后,他决定向顾朝晖请教一下那个别扭的曲度到底要怎么搞。
顾朝晖看着孙炳胜不善的眼神和找茬的口气,以为对方是因为下午的事儿,由妒生恨,想趁着晚上加班没人,和自己干一架。
他都做好了迎战的准备,想着如果对方敢动手,那他也不打算干躲着吃亏,虽然想在机械厂继续当临时工,但如果孙炳胜欺负到了自己头上,他该忍的忍,不该忍的,寸土不让。
做好了完全准备之后,却不想对方一张嘴,说得却是让他帮忙看看零部件加工的事儿。
顾朝晖不免愣了一下,这和自己想得简直南辕北辙。
看到他的表情,孙炳胜以为顾朝晖不愿意,顿时觉得丢了面子,自己放下身架来求,竟然对方毫无反应。
他气呼呼的说道,“算了,不用你管了,我自己再研究研究。”
说完,不等顾朝晖答话,转身就走。
明白对方的真正来意之后,顾朝晖也为自己过度偏激的猜测感到好笑和丝丝内疚。
他赶紧起身追上孙炳胜,跟着来到了对方的车床前。
孙炳胜察觉到顾朝晖的举动,也没再说什么,等两人在车床边站好,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废料还没清理,赶紧尴尬的用脚把满地的废料扫到一边。
顾朝晖看着他的小动作和泛红的脸膛,非常有眼色的什么也没说没问,只是默默站在车床边看对方上料,开机器,然后开始加工。
前面一切顺利,顾朝晖看到孙炳胜娴熟的技法,心里还是非常佩服的,作为一个没有异能的常人,能把笨重的车床操作到这种程度,其技术水平已经是毋庸置疑的高水平了。
不过好景不长,等车到那个关键曲度的时候,孙炳胜的手法明显有点问题,导致曲面切入点存在偏差,再切下去,肯定只会错上加错。
见此情形,找到问题所在的顾朝晖赶紧喊了“停!”
孙炳胜闻言立即按下机器开关,车床戛然而止,停在了离切入点不远的位置上。
“这个切点有偏差,你之所以会选择从这里切,肯定是凭借以往的成熟经验,但是这个零件和别的有所不同,要想让后续曲度达到要求,必须从另一个点切,但是这个点不好找。
那个点之所以不好找,是由于咱们人工切件的时候有视错觉,经常会在高度集中注意力的时候,将那个点错过去,而且是注意力越集中,越容易错过那个点。你试着放松精神,站在车床偏左上的位置,我把那个点给你标一下,你看是不是好找多了。”
顾朝晖说完,拿起铅笔在原料上画出了小黑点。
等他一画完,孙炳胜立即按照他说的,站在指定位置,重新操作起了车床。
没用顾朝晖再说第二遍,经过指导之后,孙炳胜只用一次就成功了。
看着为难了自己好几天的这个曲度,如今顺利的以实体形态呈现在眼前,孙炳胜的心情异常复杂,其实从刚才对方指出症结所在的时候,他还没真正动手之前,就已经预感到这种方法肯定能行。
关于视错觉的问题,他以前在加工别的零件的时候就感受过,但都通过无意中的微调矫正了,这次之所以会忘了这茬,也是急火攻心,乱了分寸。
他抬起头的看了看站在对面,面色平淡的顾朝晖,然后把手里的零件递给了对方。
顾朝晖仔细看了看,发现加工的相当精准到位,不由对孙炳胜的技术水平更加敬佩,等他表现得却比较平淡,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是这样的,如果没别的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说完,他也没再看孙炳胜,戴上手套从旁边的原料车里取了点东西,然后便转身往自己的车床走去。
看着对方的背影,孙炳胜深吸一口气,然后又吐出来,最后还是冲顾朝晖的方向喊了声,“谢谢你。”
闻言,顾朝晖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没事儿,我也是凑巧发现的,你的技术很厉害,试了一遍就完成了,我当时试了三遍。”
听到这句,孙炳胜没忍住,嘴角有些得意的翘了起来,起起伏伏了一天的心情也终于回复了平静。
后面的加工就非常顺利了,虽然速度赶不上顾朝晖,但孙炳胜也在12点之前做好了一个半零部件,顾朝晖则利用一晚上的时间共计做好了6个零件。
时间过了午夜,俩人都异常困乏了,孙炳胜先关掉了车床的电源开关,然后走到顾朝晖跟前,给他递了一支烟过去。
顾朝晖也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看了看烟,然后又看看孙炳胜,笑了一下,说,“我不抽烟,谢了。”
孙炳胜也没说啥,更没感觉他卷了自己面子,顾朝晖这人,他现在有点了解了,这人看着挺冷挺傲,其实人品相当不错,只不过说话直了点,这脾气倒是跟自己挺像。
就刚才那个技术难点,换别的技工,如果水平跟自己差不多的,铁定不会跟他分享,都说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这种技术上的秘密,能跟他分享的,他师傅杜大海是一个,第二个就是顾朝晖,剩下还真没有旁人了。
他现在对顾朝晖已经完全没有了最初的敌意,甚至还有了点感念之心。
经过这一晚上的相处,两人的关系不自觉拉近了。
孙炳胜心里感念,便有意想照顾照顾比自己小十来岁的顾朝晖。
两人从车间出来之后,因为时间太晚,都没回家,直接去了车间给安排的宿舍楼。
虽然宿舍楼有床有被子,但舒适程度跟家里没法比,尤其是暖气还不怎么热,被子又有点薄。
顾朝晖起先觉得无所谓,寻思将就一宿也就算了,反正也不常住,但孙炳胜还是帮他出头,调换了一间供暖好的,又跟宿管额外要了两床被子过来,两人分了。
临走之前,孙炳胜还叮嘱他,“我就在隔壁,你刚来不熟,有事儿就来喊我,省的这帮宿管欺负你是临时工,糊弄你。”
说完,不等顾朝晖说什么,孙炳胜自己先想起来,今天下午好像就是他在车间主任办公室大吵小嚷的拿对方的临时工身份说事儿来着。
这可真是打脸不隔夜了,孙炳胜脸色微红,匆忙关了顾朝晖的房门,门关严之前,他听到屋里传来一句,“谢谢孙哥。”
不由得,他一张老脸更红了几分。
哎,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第二天一早,顾朝晖虽然觉得还有些没太睡够,但还是挣扎着起了床,一看时间,已经早上七点了。
为了不耽误太多顶班的时间,他赶紧穿戴好,然后推上古董店老板借给他的手推车,再把木雕揣在怀里,顶着白毛小旋风往头道街去了。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顾朝晖又是顶风而行,即使他不惜力,迈开大步往前走,那也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头道街。
到古董店门前的时候,顾朝晖发现门市才刚要开门。
一个穿着旧款中山装,戴着眼镜,胳膊上还套了袖套的年轻人正在卸窗板,准备开门。
看打扮,这估计是个古董店的活计,只不过自己上次来的时候没有碰见对方。
他站在门外往店里张望了一下,并没有看到老板,便想跟这个年轻的活计打听一下。
结果,还没等他问话,那活计倒先走过来问他了,“你找谁?怎么还推着我们家的手推车?”
顾朝晖看他也就十八、九岁的年纪,明显比自己年轻,便没计较他问话蛮横,仍笑着说,“我找你们老板,他今天不在?”
“找我师傅?你是什么人?”那小活计继续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