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茜有时候很注意听大人说话。

教育是润物细无声, 耳濡目染的, 大人平时怎么说话、怎么为人处世，全被小孩子看在眼里，他们觉得没有所谓，偶尔做一些不守规则的事情, 但小孩子哪里知道世界规则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们知道要默默学习。

大人的说话之道，无穷无尽。

有的时候，大人喜欢夸大其词。

比如托尼带着黛茜出门去参加一些酒会或者宴席，那些光鲜亮丽、西装革履的叔叔阿姨就会过来，热情地打招呼。

女士道：“噢, 多可爱的小天使啊！”

黛茜就看她的爸爸。

她的爸爸的确是可爱的天使, 尤其穿着父女款连体居家服的时候。

托尼把目光往下一放，提醒道：“我觉得她应该是在夸你。”

“夸我是小天使吗？”黛茜问。

那位女士夸张地点头, 夸张地抚掌, 出于礼貌不能冒冒然上前来用手嘟黛茜的脸蛋, 只是用她那双手不断地比划着：“我敢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小孩。”

那倒不一定。全世界的小孩多了去了, 光纽约都有多少个, 每个孩子可爱的点又不同, 哪里好比较。

黛茜被夸是最可爱的小孩，心里有一点高兴，但还是要跟这位女士说：“米茜和谢尔顿也是可爱的。”

“是吗？”女士笑眯眯。

黛茜很认真地说, 但这位女士仿佛没有往心里去, 端着酒杯跟托尼说两句话, 留下联系方式，转身就走了。

结果下一次，黛茜跟爸爸在另外一个宴会上瞧见这位女士，他们只是擦肩而过，没有跟这位女士打招呼。

虽然是短暂擦肩，但黛茜还是听见这位女士在称赞另一位阔太太的小孩：“噢，这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孩子。”

黛茜生出深深的疑惑来：不知道这位阿姨的可爱以什么标准做排行榜，怎么才几天不见，她最可爱的位置就被别人给顶上。

托尼看见女儿困惑的神情，笑笑：“那只是夸张的奉承，不必当真。”

“就是说假话吗？”黛茜问。

“是拍马屁。”托尼道，“你以前不是学过拍马屁吗？”

黛茜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大人们也不算是说假话，只是把既有的事实放大了而已。比如夸黛茜可爱，比如夸托尼帅气，那都是事实，不过落不下一个“最”字。

有的时候，大人又喜欢愉悦地贬抑。

这种贬抑，通常只针对自己，而且通常发生在收获了别人赞美的时候。

罗德上校就这么做。

他提着大包小包，到黛茜家里来做客，买的全是给黛茜的吃的、玩的、用的，一进门，道：“没什么好买的，就带了一点小礼物，希望我们黛茜喜欢。”

礼物明明就很多，根本不是“一点”，包装盒子也很大，不是“小”礼物。

黛茜要纠正罗德：“伯伯，你是带了很多礼物好吗？”

“我觉得没什么嘛。”罗德道。

又或者，在去别人家做客时，主人要留饭，或者留宿，就会对黛茜说，如果你不介意客房的床太小，或者不介意饭做得很粗糙。

黛茜去库珀家吃饭，库珀太太做了火腿丁拌意面，好吃得不得了，孩子们也是说好吃得不得了。

米茜把她的妈妈夸上天：“我妈妈做这个最好吃！”

库珀先生也说，他的太太做菜是一绝。

库珀太太显然很高兴，脸颊泛红，但还是要说，其实她做的不过如此。

“怎么不敢承认？”黛茜问爸爸，“其实都是很好的。”

无论是礼物买得多，还是菜做得好，那都是值得夸奖，要是有人对黛茜说她的画画得真棒，黛茜就会很高兴，一定不反驳。

接受别人的赞美，是一种自信的表现。

“他们当然不是不自信。”托尼道，“只是适当谦虚。”

“什么是谦虚？”黛茜问。

“谦虚是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面对别人过分夸奖的话语，能够认清自己。”托尼道，“谦虚是种良好品质，口头谦虚就只是大人的虚伪。”

“什么是口头谦虚？”黛茜又问。

“唔。”托尼道，“如果有人夸你画画得很好，你说，其实没那么好，这其实是用‘不是不是’来表达‘很是很是’。换个角度想，别人认为的很好，只是你眼里的还不错，可以表现出你的高水准和高要求。”

“当然，主要是客气客气。”

“这很复杂。”黛茜道。

“不复杂。”托尼道，“长成大人之后，自然而然就学会了。”

他看一眼自己的女儿。

托尼倒宁愿黛茜学不会这样的口头谦虚。

他大概低估了黛茜的学习能力。

黛茜开始在日常生活里像个大人一样谦虚起来。

她在客厅里画画，画落地窗望出去的风景。

家里已经有一间她的画室，但要画实景，还是得身临其境看着画才行。

温蒂拿着干洗回来的衣服经过，瞧见黛茜的画，不由停下脚步多看两眼。

黛茜的色彩和线条都比以前进步多了，小小的年纪，还没有师从什么人，画出来的画没有匠气，童稚自然，叫人看了心里很舒服。

人家都说字如其人，画也如其人，画出让人舒服的画的，也是一个让人喜欢的小孩。

“画得真好。”温蒂赞叹道。

黛茜听见声音，抬起头来，发现温蒂在看，就连连摇头，道：“没有很好，温蒂。”

“是吗？”温蒂很惊奇，“可是我看着明明就是很不错啊。”

“这只是一般。”黛茜道。

其实小孩的心里很高兴，因为她自己也觉得今天画的画不错，画树叶用的绿蜡笔和画阳光用的金蜡笔凃得恰到好处。

黛茜还打算画完了就贴在画室的墙壁上。

“这样啊。”温蒂道。

黛茜的辛苦可能有些白费——温蒂根本没听出来她是在谦虚，只是心里想黛茜最近的自我要求似乎提高了很多。

温蒂于是不再坚持己见地夸黛茜画得好，鼓励地笑笑：“那你一定可以画得更好，加油！”

她抱着衣服走出客厅，要去更衣室里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