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在人为, 三个月可以涂改太多。
唯一没能涂改的, 就是眼前梁昭还是他记忆里的形容与身段。
再寡淡的黑白灰也关不住骨子里的美且媚。
她没看到他。只低下.身来,忙乱地要去拣伞。
长鬈发瀑状散下来,手将将要够到了,却不防有人双手抄兜,下意识间,顽劣并乖张地一抬脚, 把伞碾滚到身后去。
到她触不到的地方。
“?”
伞骨碌碌滚去墙根。一个人抬起头来, 一个人垂下眸去。
四目交汇里,没有意外或是惊喜,梁昭只淡漠地看他一眼,蹙眉,翕开双唇,“你神经病啊?”
说完就站起身,一个半圆弧绕过他, 去拿伞了。
这是怎么了呢?讨骂了,活该。
老纪站干岸看戏,也笑梁昭帮他出了口气。再瞧徒弟面上,表情吃了一耳光的样子,哈哈,不能再大快人心!
缺德是有代价的。顾岐安乜乜师傅,无情一佞笑,即刻从他手里抽走稿子,抬脚,跟上匆匆匿于人流的身影。
“臭小子!你看我收不收拾你就完了!”
这场追悼会不单针对在医疗暴力里负伤或捐躯的医生,还有03年非典等抗疫救灾里的先烈,故而人很多。找一只毛球大的狗委实难。
彭彭是在门口跑溜的。梁昭又要抖开伞又要拎包,左右难兼顾下,小祖宗就从她怀里蹦跶下来,呲溜一下,没影了。还好是朝酒店里跑的。
是谁说的马尔济斯黏人且乖巧?是谁!梁昭此刻只想把那讹传的人揪出来活剐了。
心急如焚下,她根本无暇想旁的,想还要和梁女士接头,想如何面对元凶家属,想方才看见了谁……
以及,这个“谁”正阴魂不散地随在后头。
人被咒怨赖上总有个由头,或阴债或“生前”未了的结。
轮到顾岐安,纯粹就想会一会她嘴里的囡囡。总不至于是他的种,这点他清楚,也不抱希望,无外乎两件可能,她领养了个孩子抑或是给谁无痛当了后妈。
而后者光是想想就叫他气血倒涌、火冒三丈。
人往高处去。你从前跟个和他娘舅一般老的男人也就罢了!这下还去接盘别人的拖油瓶,能有点出息吗?这么不挑的,啊?
顾某人怒其不争。
抑或,有没有可能……他捻着根烟在盒子上反复地磕,心里鼓噪着最可怖的念头,这孩子还与那顾铮有瓜葛。
继而,在跟着梁昭走到花园之际,顾岐安从墙角处的盆玩里抟了粒土球扔她肩上。
不长心的人这才愤愤回过头来,发现了他。发现他搓着指腹上的泥,站在一盆齐人高的虞美人旁,吐出薄薄烟雾。簌簌雨声里,
花在人前亦黯然。
“干什么!”
“跟踪你。”
“脑子不好就去治!”
“你给我做药引啊~”
这个人,这句话……梁昭舌头打了结,陡然共情起书里,白流苏在码头听到范柳原说“你是医我的药”时那份局促与赧然,一半清醒,一半又在放任灵魂自甘堕落地沉沦。好像那被接济到笼子里的画眉,脚都同锁链锈上了,有人喂来吃食,还是会乖乖张开喙来,感恩戴德……
她啐他,“油腔滑调!”
说着,转过身到处喊彭彭。
顾岐安问,“她叫彭彭?”真难听。
“关你什么事?”
两个人不在同频道上。这话反叫公子哥更气了,也曲解了,有人又笑又嗤,嗯,是不关他的事呢!顾岐安掸着烟灰阴阳怪气,“我一没出体力二没奉献小蝌蚪,确实不关己事。”
不像有人,睁着眼睛吃耗子药,给人当后妈。
后半句忍着没说,说了她能更火大。
“胡说什么东西啊?”梁昭直起身来,回头望他。眉头能塌了一座山。
五六步的距离,微雨笼烟,顾岐安看着气出些精气神的她,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梁昭还是梁昭,只是不似失恃后的落落穆穆,不像婚姻里被鸡毛蒜皮牢笼住的空壳状,更像他儿时印象里的样子。
很灵,很鲜活。揪她辫子她会拳打脚踢你,掼炮唬她她会大喊“顾小二你去死”。
以及,那个下学后在巷口等谭主任回家,看到他手心里本想恶作剧的天牛也没在怕,而是感慨“好可爱耶”的乖囡囡……
一时间,有人天马行空,想那孩子要是她亲生的话,该是会一样可人。
这就是梦与现实的出入,亦是他们或许永远越不过的遗憾。
烟抽到底,顾岐安踩灭丢掉,走到她跟前,难得地露怯貌,但话依旧不中听,“三个月就够你巴巴地许终身给人家了?”
也是。想他们当初一样随性,起笔没开个好头,下文又如何撇捺出好文章呢?